为何吴晓东我难舍《背影》
有一天音乐台播放自己中学时代就已听得烂熟的日本歌曲《北国之春》,听到第三段:“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吴晓东。”突然心有所感,仿佛长久以来一直困扰我的一个问题一时间找到了答案。
2003年年底,曾有媒体因《背影》在中学生民意测验中得分很低,倡议从中学课本中撤掉朱自清的《背影》吴晓东。据说中学生不喜欢《背影》的主要理由,一是父亲穿越铁轨,违反交通规则,二是父亲的形象不潇洒。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背影》该不该裁撤的争论,进而演变成了语文界一次不大不小的事件,触及的话题包括: 《背影》是不是经典,什么是经典,经典会不会过时,经典的选择要不要与时俱进,经典应该怎样教学等一系列堪称重大的问题。
《背影》插图
我当时的想法是, 在21世纪的情境下称作者的父亲“违反交通规则,形象不潇洒”,显然是在以今天的评价眼光和价值尺度要求古人吴晓东。《背影》所写的故事发生在1917年的浦口车站(也叫南京北站),1914年建造,当年是津浦铁路的终点,一天中恐怕也没有几辆火车通过,就像我小时候的家乡小站,根本没有站台,更不用说有天桥了,大概不能完全用今天的铁路安全规则意识来要求。而《背影》作为特定历史情境中的“真实性”就在父亲的笨拙与不潇洒,因此才在作者凝视父亲背影的一瞬间真正打动了朱自清。《背影》中的父亲正反映着老中国、或者说是传统中国父辈的精神特征,反映了岁月在父辈身体上留下的生活的艰辛和沧桑的印痕。这既是生活原生态的真实反映,也是文学历史真实的体现,而一部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和时代感正是以生活真实为基础的。
但是,我抑制住了参与讨论的冲动,因为我忽然觉得,我还是没有说清为什么朱自清的《背影》是现代文学中难得的经典,也无法说清为什么我每次读《背影》都有一份感动吴晓东。
而在聆听《北国之春》的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明白,《背影》对我的感染力究竟何在吴晓东。
与《荷塘月色》这类美文中优美到雕琢的语言相比,《背影》几乎通篇都是大白话,但纯朴中有深厚,看似淡化了情感容量却同时获得了更深沉丰厚的底蕴吴晓东。这种深沉的底蕴首先来自作者的回忆性的叙事姿态。文章开门见山:“我与父亲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一开始就拉开了作者与“背影事件”之间的时间距离,而在回忆中,这种时间距离会化作审美和温情的距离。尤其是结尾写作者接到父亲的信,“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由此念及自己对待父亲的“不好”,思念也便化为悔恨,而回忆的时间距离则使思念和悔恨都倍加放大。 《背影》其实真正写的是作者对父亲的悔恨之情,以及伴随着悔恨的怜悯情怀。这种怜悯情怀在《背影》一开头就以“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做情感背景的铺垫,待到目睹父亲爬越铁道的动作的笨拙迟缓,则把朱自清的怜悯和悔恨推到情感的高潮。父亲的动作越是不潇洒和笨拙,作为儿子的朱自清越有不忍和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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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
而在我聆听《北国之春》的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背影》之所以可能会成为现代文学中不朽的经典,正因为朱自清写的是一种人类最古老也最深沉的情感,即父子感情的维系吴晓东。散文中这种情感是靠动作和作者的感受传达的,父子二人都没有什么过多的话语,但其中却包含着男人与男人的情感方式和相处方式。就像《北国之春》中唱出的那对父子,在“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的沉默寡言的情态中,传达着令人心动的东西。我联想起的是当代诗人蔡恒平的《父亲十四行》:
老父亲再也没有力气像吴晓东他多年前
曾经经常干的那样:狠狠揍吴晓东我
放声大笑吴晓东。笑声如此放肆
碗中的米酒陡然受惊吴晓东,溢向桌面
我说吴晓东,父亲,你应该心如古井
没有恩怨吴晓东,安度最后的几年
我的好父亲吴晓东,他就像我所说的
沉默寡言吴晓东,早睡早起
对我和颜悦色吴晓东,请我陪他饮酒
谈论琐碎的天气和酒的优劣
吴晓东我想父亲活到尽头了
多年后吴晓东我也是这样吗
风烛残年吴晓东,晚景凄凉
哦吴晓东,是的,父亲一生潦倒,到老也没走远
蔡恒平,1967年生,1983年考入北大中文系,擅写十四行诗吴晓东。
这同样是一种令人心碎的东方式的父子亲情的形式吴晓东。这种父子两代人最终的情感维系远远比代沟一类的词汇显得更深刻也更永恒。 我自己当年在大约初三时也经历过对父亲的反叛期,不希望父亲过问我在学校的事情,也反感父亲检查我的日记,因此屡屡顶撞父亲。上大学不久,在现代文学史的课堂上,听老师朗诵《背影》的那一刻,一时间禁不住潸然,感到自己在心中已经无条件地与父亲和解了。
当时联想到的是美国60年代所谓的垮掉的一代,以反抗社会,吸食大麻为代表形象,以“打死父亲”的口号著称吴晓东。但是,这一代人很快自己就成了父亲,成为美国社会的中坚,而美国也没有因为这一代人就真正垮掉。叛逆是暂时的,亲情是永远的。再后来则轮到我本人上一轮轮的现代文学史课了,印象最深的也是讲朱自清的《背影》。每次在课堂上读《背影》,都是自己先再次感动,然后再试图把自己的感同身受传达给那些刚刚离开父母,负笈京城的年青学子们。如果连自己都不受感动,当然无法奢望去感动讲台下的听众。
《打死父亲》吴晓东, [英]约翰·韦恩 著,刘凯芳 译,译林出版社
这些年来流行关于情商的说法,仿佛一个人的情商是天生的禀赋吴晓东。也许情商的确是天生的,但 一个人的情感能力则是需要培养的,而文学教育就是获得情感能力的重要途径之一。这种能力即使在作家那里也需要培养,朱自清在《背影》中其实写的就是自己情感能力的获得过程。文学的感染力正体现在深厚的情感内涵中。而《背影》最终启示我:文学教育应该教的就是文学中的情感内涵,进而培养学生的情感能力,而其前提就是在你自己感动的同时,也要找到 文学经典让你感动的真正内在的动因。
吴晓东,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大学人文学部副主任吴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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