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查发短信来,说:好消息,斐姐生了个胖儿子,七斤半哦,等斐姐出院我们就去看她斐姿。云云。一眼看得出是群发短信,我也懒得过细去捉摸。不过转念来想,斐姐生了个胖儿子这样的消息也并没有专门通知我的必要,我甚至可能是最没有必要通知到的那个。我对斐姐的感情,毕竟不如她与查查那样,再或她与张雪的,再或她与嘉阳的,再或,她与当年水局一中高二(1)班的任何一个,她的学生。
斐姐
文/楚桥
斐姐是我高二时的班主任,高三分文理班后,她又成了我姐姐的班主任斐姿。那时她教的是英语,水平好是出了名的,人长得高挑漂亮,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是局一中最惹眼的女老师。
她当年好像是有机会考北外当翻译的,不过据说是因为她的牙齿长得有点瑕疵,终于是落选了斐姿。很多专业并不如她的同伴却如愿走进北外,做了翻译,或出了国,总之就是已经过上了一个知性女人所能想到的最体面的生活。
她把这志向遗传给了查查,查查就成了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斐姿。高考那年北外没在我们省招生,查查就考来了二外,四年过得充实勤奋,一毕业就解决了北京户口,现在是个小白领,过得活蹦乱跳的。
查查肯定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谁都知道斐姿。
斐姐带完我们那一届最后一个毕业班就没再做老师了,她于是成为局一中的美丽传说斐姿。斐姐到北京来追随她老公,现在一家公司做行政工作。他们在京郊买了挺大一套房子,到北京第一次去看她是一个冬天,倒了好几班车,花了两三个小时。他们的大房子布置得简介素雅,冷凄凄的。第一次我们一共五六个同学到她家,斐姐夫说要给我们做一道家乡菜――鸡火锅――他们闷厨房里干了大半天,大家肚皮都饿瘪了。一开始摆在桌上的糖果瓜子大家还都不太好意思吃,等鸡火锅终于上来,桌上只剩下一堆果皮糖纸。
一顿饭吃得很沉默,鸡火锅很难吃,也吃光了斐姿。斐姐夫不时抬起头问大家是学的什么专业,我说我学的公共关系。斐姐夫做恍然大悟状,说,哦,哦,挺好的专业。又问张雪,张雪说学的计算机。斐姐夫说,哦,哦,挺好的专业。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我说我学的公共关系。他又做恍然大悟状,说,哦哦,挺好的专业。又问张雪……
我忘了斐姐当年有没有问过我将来想学什么专业,如果她问了,我应该说的是想当老师斐姿。我当年想考北师大来着,不知道斐姐知不知道。不过公共关系也是蛮好的专业,就像斐姐夫说的那样。
斐姐教我时我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成绩时好时坏,全看心情斐姿。那时我喜欢查查,地球人都知道,数学课代表也喜欢她。不过查查不喜欢我,可能因为我长得不好看,脾气也坏,神经质。数学课代表长得好看,白白净净的,又强壮又温柔,有好多聪明的朋友。便如此查查偶或还甩几个媚眼给我,让我觉得貌似有希望的,然后又雄心壮志的,然后又失落,然后脾气就更烂了。
那时我真希望斐姐和我说点什么呢,不过没有斐姿。他们一帮人去斐姐家玩,查查、数学课代表、狗哥、张雪、嘉阳,好多好多,没有人叫我。挺寂寞的。周末的晚上叼着根烟在细雨里走着,遇见他们从斐姐家出来,有说有笑。狗哥看见我,说,呀,二蛮,你怎么没去斐姐家玩啊?我说,有什么好玩的。狗哥打了几个哈哈,说,你慢慢玩哈,我们走啦!他们就说说笑笑地走了。
我回头看他们,查查走在她的男孩身边,挨得也并不亲密,也并不拉着手斐姿。走着走着,她会抬头看看他。
倒有一次斐姐找我说话了,那时我刚从学校里搬出来,原以为清静的生活会让自己好歹有一点改观,不过情况还是很糟斐姿。头一个月的模考得了年级倒数。课间斐姐到班里来叫我,脸色很难看,把我叫到办公室就一痛狠批,这个那个的,说我是做文学社做得不务正业,整天不知脑子哪里去了。她说啊说的我就被她说哭了,不争气。斐姐叹了一口气,叫我回去好好想想。我请求她不要把我的成绩告诉我爸,否则他一定会跑来把我杀掉。斐姐也答应了。
从她办公室出来遇见教我生物的文老师,那次考试我生物考得最烂斐姿。她见到我,说,你怎么就是搞不清楚细胞分裂呢?站这儿我再给你讲讲。
我俩就倚着栏杆站在桥廊上,吹着三月的风,文老师就又给我讲了一遍细胞分裂到底应该是何如何如斐姿。操场上的卷叶柳抽出了几片新叶,在细雨中特别好看,那也是细胞分裂的结果呢。还有人冒雨在打篮球,又叫又喊,好开心啊。文老师边给我讲边伸出拳头给我打比方,她如果继续讲下去就算变成千手观音手也不够用,细胞没分裂我的精神该分裂了。文老师看我表情木木的,忽然就笑了,预备铃也响了。末了她说,我们都觉得你挺有才华的,用点心,上得去的。
看见她笑,我也笑起来,心情忽然很好斐姿。
那时我们每个月考完试都会重新分配座位,全班人都站到教室外面,斐姐站在讲台上按成绩的高下挨个儿点名进去选座位斐姿。第一次站到那么靠后,进去的时候已经没几个空了,只得在最后几排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回我第三排的座位去搬书时,查查还在她的风水宝地上,一副无比纯真的表情看着我,做了个挥别的手势。
巴掌大一间教室,前面跟后面的空气完全不同斐姿。最后的几排是一个小社会,他们的圈子,他们的规则,他们的爱憎……他们多数都已经在这个位置坐了很久,习惯了,也很自在。他们可以拼上几把凳子躺下睡觉;几个人聚一块儿,脸冲黑板,桌底下其实在打扑克;一个男生跟一个女生赌谁的毛更粗,女生伸手去男生裤袋里揪了他一撮毛,男生的哀号整栋楼都听得见。
我坐在那里,看着前面一排排的后脑勺,都快认不出他们谁是谁了斐姿。世界虽大,这间教室对我却是全部,我的世界对我来说忽然变得很陌生。
旁边的两个转校生特别健谈,平时一块儿打过篮球,我们很快变得无话不说斐姿。一个叫雷龙,他是我们班个子最高的;一个叫老杨,一张坑坑洼洼的黑脸,一头艺术家的长发,据说会算命。有一天老杨扳着我的手说给我算命,假模假式地看了一阵,雷龙一巴掌拍他脑袋上,说,你傻叉啊,左手。老杨哈哈大笑两声,扳我左手来看,然后说,你前生是京考落第的举子,跳河死的。我说,才不是勒,算命的说我前生是唱戏的。老杨说,那人不准。我问雷龙前生是干啥的,老杨说,哈哈,他前生可是有钱人。雷龙就操着他的盘县普通话说:
“操他妈的咯斐姿,老子介辈子也会很有钱呔,哈哈!”
哎,真怀念我的这两个朋友呢,如果他们还记得我话斐姿。雷龙的梦想是考北航当飞行员,但北航是从不在我们省招飞行员的,因为我们那边空气差,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地域病。老杨不知想干啥,他可能说过我给忘了,因为他想干的事情太多。那个跟男生比毛粗的女生没多久就辍学不念了,回老家做了两年太妹,听说一次逃命时屁股上被人飞了两刀,就去找正经事做了。
坐在后面的人也并非都是这样落拓,也有许多刻苦念书的,日复一日,头也不抬,好像裹在斗篷里苦修士,来去无声,沉默而神秘斐姿。那时坐我前面的一个女生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却并不见有什么结果,我时常会见她趴在桌上哭,责怨自己太笨了。有时也和她聊聊天,说些安慰的话,苍白乏力。一次语文老师组织词语小考,有奖励,她的成绩挺好,比末彩低了两分,我就把我的奖品给了她,只说是她这回考了三等奖。
她捧着本子高兴的样子真让人心碎斐姿。
在后面坐没多久,我的位置就又被调整了,斐姐把我调到了第一排她的眼跟前去坐着斐姿。后来多少能理解一些她恨铁不成钢的苦心了,不过当时只觉得她命令的口吻让我很受挫。
新同桌叫二丁,《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写到过,没什么好说的,也没同桌多久,多数的时间很无聊斐姿。倒是一次上斐姐的课跟他聊天被斐姐抓起来,问了我个问题,没答出来,被罚站着。后来数课代也被揪起来提问,也没答出来,斐姐罚他站了五分钟,让他另答了一个问题,叫坐下了。我一直站到下课,斐姐径直合上教案从我身边走过,步姿矫健,拉出一阵冷风。
我喜欢《红与黑》里于连的一句台词:“我是个反抗自己卑贱命运的农民!”事实就是这样,对于那些精英们,我渴望亲近,渴望成为,却始终与他们格格不入斐姿。一定需要用“格格不入”这样的词来描述你与斐姐之间的关系么我的朋友?呵呵,确实好像是有些多余,且有些自作多情的味道,挺让人讨厌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敏感的少年被忽视、被冷落,自找的愤愤罢了。一个人赢的时候容易获得朋友,获得关怀。但他输的时候呢?他的身边都有谁?没有谁会是永远的大赢家,偏偏是那些最害怕孤独的,身边没有一个朋友。
高二快要结束的时候,铁路局那边的一个单位为了搞搞形象建设,在一中设了一个助学金斐姿。恰好那个单位领导的女儿是我同学,指标最后就落到我们班。斐姐找到我,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斐姐好像挺不耐烦的样子,或许她那天有点累,说:
“你就拿着吧,钱也不多斐姿。”
哎斐姿,你竟都不乐意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要这个钱么?
之后我要做的事情是,给那单位写一封感谢信,找人抄在一张大红纸上,给他们送去斐姿。然后每个月都得过去那单位,坐在他们的办公室看他们忙来忙去,等着领导终于放下电话,点上一根烟,然后我就跟他们汇报我这个月的成绩,然后就又会有人来打断谈话,然后领导忙里抽闲地对我挥挥手,说:
“哦,好,你先回去吧,有空常来玩斐姿。”
他们解决了我一年的学费,每个月还可以去斐姐那里领120块钱,共十个月,这是高三时候的事情斐姿。斐姐已经不是我的班主任,也不再教我课。我和她的交流只是每个月等着她让一个学生来我们班叫我过去她办公室,她会从一个抽屉里拿出钱来给我,让我数数。然后写一张收据,指给我在哪里写上名字。闲话无多,例行公事。
我高三时候的班主任也是一个教英语的女老师,年轻的时候据说是她们大学的校花斐姿。从她的唇角眉间还看得出一些当年的样子,那时她应该是个很甜美的人儿吧。岁月不饶人,她大学时青梅竹马的帅哥老公越见魅力四射,倾倒局一中无数女子,她却不得不仰赖化妆品来遮挡些岁月的痕迹了。
莫老师没什么见地,善良得几近迷糊,也并不严厉,生气的样子类似娇嗔,挺好看的,三(9)班的男生没事总喜欢惹她生生气斐姿。最后一年她赏了我个优秀学生干部,奖励本子一个,市价4块5。斐姐是时带着一个慢班,姐姐在那里,学习很勤奋,对人很好,全班人都喜欢她。本来以为会有一个奖励给她,不过斐姐最终把那奖励给了另外一个男生。姐姐说斐姐挺爱护那个男生的,觉得他很有潜质,拿个奖励激励一下,高考时会有很好的表现。姐姐说到这一截时委屈得差点哭出来。
然后,我们毕业了斐姿。
2001年的夏天,水城雨水充沛斐姿。
别了,我的开满蔷薇的小院,那些坐在屋顶抽烟的夜晚;别了,后山干涸的池塘,林中传说的鬼混;别了,曹阿姨家的红烧茄子盖饭,邻居的孪生小美人;别了,老虎沟彻夜酒醉的兄弟,火车站看A片的旅店;别了,校公安的赵科长,希望你生个儿子没屁眼,开水房的吴老头,麻烦把水烧开一点;别了,该死的水局一中,还有你,我亲爱的斐姐斐姿。别了……
几年下来斐姐看上去变化不大,只少了些当年风风火火的样子,还是当初那么漂亮,讲话的声音还是当初那样哑哑的斐姿。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给我们讲她居然发现附近有个超市卖鱼腥草,那是她在贵州时很喜欢吃的东西呀,没想到这边竟也有卖。她问我们有没有看见路口开得一家“花江狗肉馆”,老板是地道的水城人。又说她在天通苑遇见一家卖牛肉粉的,竟然就是当年水局一中下面那家,在局一中时买卖混不下去,到了北京生意却好得狠,每天晚上六点不到东西就全部卖完了。说起这些,斐姐好高兴的样子呢。
又隔了两年第二次去看她,其他几个同学都在她屋里研究她的新电脑,我跟她坐客厅里聊了会儿斐姿。斐姐说,你变化很大呢,不是当年的那个语文科代表了,这样挺好。
那是我第一次和斐姐说那么多话,只是讲的许多,多是假的斐姿。
还记得第一次从她家回来的时候,城铁还没有开通,得坐公交到安贞桥倒车斐姿。路的两旁很荒凉,夕阳染着尘雾,空气是橘红色的。车子走走停停,似乎永远叫不到我要到的那一站。久久凝视着窗外,忽然看见一排庞大肃穆的楼宇从地平线上升起,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令人忧伤。
真好,斐姐有一个胖儿子了,我真替她感到高兴,真的斐姿。
2006年6月4日星期日
凌晨四点 于福怡院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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